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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9.人祸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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bsp;王徽也坐直身子,肃容点头,“有何要事,万相请讲。”

    “卢缙很快便来,咱们长话短说,”万衍就看了濮阳荑一眼,“此人是去年才就任的应天府府尹,之前一直在巡城御史兵马司做个正六品的指挥,永嘉十三年濮阳府谋逆案,便是他带了人去抄家的。”

    濮阳荑再也忍不住,向前跨了一小步,微微喘息。

    王徽身子也向前倾了倾,神色严肃起来。

    “此人一向胆小如鼠,那几年又太平,除了濮阳家的案子,几乎再没出过什么抄家灭族的大案,”万衍面沉如水,许是估摸着卢缙快来了,语速渐渐加快,“当年除了子絮,濮阳家阖家女眷尽皆投缳而死,景象可说是惨绝人寰,着实把卢缙给吓着了。”

    “抄家过后,他便绝口不提此事,任谁去打听也是无用,加之恩师当年之案事涉大不敬,朝野上下皆是讳莫如深,故而我这些年一直多方疏通打探,也没能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……”

    “当年之势如疾风骤雨,没有一丝先兆,恩师头一天还在中书省衙门票拟奏折,第二日就被下了天牢,不出半月即被定罪斩立决……只知道罪名是与南疆百夷首领互通有无,共谋大事,然而来龙去脉前因后果、证据又在何处、对方是如何取信圣上的——这些事情至今都是一团雾水。”

    万衍一壁说着,一壁眉头紧皱,语速丝毫不慢,“本来我也没想到卢缙这个人,可他自去抄家之后,种种表现就太不寻常,都说是被那惨象给吓的,可也不至于如此三缄其口吧?若真是被吓着了,只会更加想同旁人倾诉而已,如何会缄口不言五年之久——竟似怀了什么秘密一般!”

    说到此,他顿了顿,似是口干,拿起茶盏一饮而尽。

    濮阳荑已恢复了镇定,端起茶壶又给他满上一杯。

    “那么万相的意思是……”王徽微微眯起眼睛,食指习惯性敲打桌面。

    “卢缙向来敬重我,待会他来了,你我二人便合力将他灌醉,”万衍一边说一边走到门边,打开一条细缝朝外看,“子絮先不要现身,待他喝醉了,你再突然出现,他胆子小是一贯的,被这么一吓唬,多半便会酒后吐真言——他来了,陈左!”

    陈左本在门外,听得主子召唤,就推门而入,侍立在门边。

    王徽泰然自若,在椅子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,朝濮阳荑使个眼色,又冲那抬精工刺绣孔雀朝阳的六扇围屏努了努嘴。

    濮阳荑会意,脚步轻巧地躲去了围屏后头。

    进来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,中等身材,蓄了山羊胡子,相貌平平,丢进人堆便认不出来的那种。

    卢缙一进门脸上就堆满了笑,长揖到地给万衍行礼,脸膛兴奋得发红,一口一个相爷,把万衍从头捧到脚,好话不要钱般一串一串往外吐,极是谄媚。

    然而王徽的存在感太强,坐在那里不说不动都是自带气场,再加上万衍已面露不豫,卢缙才慢慢止住了阿谀奉承,试探道:“这位是?”

    王徽今日穿了男装,相貌又是中性般的俊逸,说是宦官吧,周身那股气势又着实不像……

    万衍就微笑道:“这位便是长乐县主。”

    县主也算是宗室贵女了,虽不见得特别尊贵,但见了京兆尹这种小官,也是不用特意起身的,王徽又有意摆谱,便扯个笑容出来,漫不经心点点头,“卢大人安好。”

    卢缙一愣,倒也上道,没有纠结女子为何能随便外出见男客,也没有追问为何事先不通知他长乐县主也要来,更不敢去多想这位已婚的县主娘娘跟当朝右相之间的可疑关系,只重新堆了笑出来,上前恭恭敬敬一礼。

    “下官应天府京兆尹卢缙,给县主请安,嘿嘿……早闻县主大仁大义,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概,金銮殿上临危不乱,救圣驾于危难之际,挽狂澜于既倒之间,木兰须逊三分秀,梨花也输一段英,今日得能一睹县主芳容,实是下官三生有幸……”

    竟是比恭维万衍时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
    王徽几乎目瞪口呆,忍着笑细细打量他,即便是上辈子在银河帝国,她权柄最盛之时,也没见过这种——随口就能做首打油诗来拍马屁的人才啊。

    还拍得这么自然,脸不红心不跳的,绝了。

    一时也不打断他,只饶有兴致盯着他端详,仿佛是看什么珍奇的动物一般。

    万衍只得轻咳一声,卢缙这才住了口,又行礼一番,这才恭恭敬敬坐在了下首。

    一时有小二前来询问菜谱,三人各点了几样爱吃的,王徽又要了两斤花雕,又引来卢缙一通什么“气冲牛斗豪气干云”之类的阿谀之词。

    作为久在权力中枢浸淫多年的老官僚,王徽的酒量自不必多提,穿过来的这具身子虽然年轻,竟也是个海量的,去年过年时她和妹子们拼酒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一点,也算是意外之喜。

    今日竟就派上了用场。

    万衍酒量也不差,却到底不如王徽,喝到后半段,眼看卢缙喝得迷糊起来,便悄悄把杯中酒倒在了地上。

    王徽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,竟是脸不变色心不跳,只眼神越发亮了起来。

    卢缙神智已经不太清醒了,一面喝一面傻笑,忽然打个酒嗝,右手斜斜垂下,酒杯咚的一声掉到地上,口鼻呼噜连连,大有出溜到桌子底下之势。

    这就是机会。

    王徽和万衍对视一眼,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她就伸出手,啪的一声打了个响指。

    濮阳荑从围屏后头缓缓踱了出来,走到卢缙身边站定。

    她今日也穿了男装,是一件月白地绣八团云纹出猞猁毛曳撒,腰间系一条玄色缎面宽绸,衬得腰肢劲瘦有力。

    整个人长身玉立,容色清冷,乍一看就是个俊美少年。

    ——或者说,更像盛年时的濮阳华。

    这一点很快就被醉得七荤八素的京兆尹大人证实了。

    “……濮、濮阳——相爷?”卢缙两眼布满血丝,几乎脱出眼眶,直愣愣瞪着濮阳荑,惊恐已极,然而又实在醉得厉害,手脚不听使唤,椅子一下歪倒,他只得用手撑住地面,屁股一下下往后挪,一直挪到墙角才瑟缩起来,浑身发抖。

    ——带着抄了次家而已,就吓成这样?

    王徽微微皱眉,又同万衍对视一眼。

    濮阳荑不言不语,只冷着一张脸,缓缓朝卢缙走去。

    卢缙见她越走越近,然而自己背后就是墙壁了,再也躲闪不开,心中又是恐惧又是绝望,终于忍不住发起抖来,脸上涕泗横流,狼狈不堪,口中絮絮地说起胡话。

    “相、相爷!您在天有灵,冤有头债有主,小、小的就是个办差的!奉命行事,奉命行事啊……不管我的事!您去找丛相爷去,对,就是丛国章,还——还有吴王!他送给您的那个苗人小妾,是个烂了心肝肚肠的!您枕头里那些信,全是那贱人塞进去的!不关我的事啊……”

    可怜一位体体面面的府尹大人,就这般哭得像个孩子。

    濮阳荑止住了脚步,垂下了头,看不清表情,只是浑身都在轻轻颤抖。

    王徽伸手过去,握住了她的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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